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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civil disobedience”的翻译 - 答肖阳的批评

西方公民不服从的传统 何怀宏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3)

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1971)的第一个


中译本出版于 1988 年。与它在西方学术界的地位和影响似乎并不相称,《正义
论》在中文世界里的最初出现,并没有像有 些西方著作那样引起热烈反应,甚至
很久没有出现过具分量的书评。在研究方面,评述和分析罗尔斯正义论的专著的出
现也是缓慢的。这种情况对于像《正义论》这 样一部篇幅巨大、涉及面宽广的学
术著作来说可能是难免的,甚至是更为适合的。

最近,我欣喜地在《哲学评论》第一辑上读到肖阳的长文“罗尔斯的《正义论》及
其中译”,肖文说理透彻,分析细致,对西方文献也有相当广泛和娴熟的征引,显
示出作者不凡的学术功底和思考力,我私心以为肖文是这两三年来难得一见的好评
论。

对一篇好文章最好的尊重是认真地去读它,思考它提出的问题,并努力尝试着从某
些方面去做进一步的探讨,这样才最有利于学术的积累和发展,何况这篇文章也涉
及到我,所以我想在这里做一初步的回应。

肖阳在文中根据文字与逻辑,还有学理两方面的理由,认为《正义论》合译本把
“civil disobedience”译为“非暴力反抗”是不适合的,他认为,把这个词改译
为“公民不服从”则较为恰当,我愿意接受这一建议,这是我的基本态度。我 认
为,肖阳这一建议在学理方面的理由是相当充足的,他对罗尔斯所阐述的“civil
disobedience”理论确实有相当准确的把握,我只对他在批评中提到的一些具体问
题发表一些意见(这些问题主要集中在文字与逻辑方面):

肖文认为,如果逐字将“非暴力抵抗”译回英文则是“nonviolent
resistance”,“resistance”(抵抗)一词一般有“不公开的、地下秘密行动”
这一层意思在里面,而“disobedience”(不 服从)则通常是指“公开的”行
动,在英美政治哲学和法哲学界,对此也有相应的分别,并举 Rodney Barber 区分
“良心抵抗”与“良心不服从”为例。

在我看来,至少从我所查的几种大型英文词典所见,“resistance”一般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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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公开的、地下秘密行动”这一层意思在里面,而只是在特殊 情况下指“被占
领国家中战士组织起来的地下活动”,这时,为了表示这种特殊性,字头常要大
写,并与定冠词“the”连用,如“the French Resistance(法国抵抗运动)”。
我们还可以举美国“civil disobedience”运动最著名的领袖马丁·路德·金为
例,他所领导的黑人民权运动无疑是公开进行的,但是他却常常把这一运动径直称
之为 “nonviolent resistance”,例如,马丁·路德·金在 1958 年 9 月号的
《五十年代》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大步迈向自由》中,就多次用
“nonviolent resistance”来指称从蒙哥马利公共汽车抗议事件开始的这一公开
进行的社会运动,并阐述了“Nonviolent resistance”的六个基本特征,称参加
这一运动的人为“nonviolent resisters”。这些都说明,从文字本身说,
“resistance”是既包括秘密的,也包括公开的抵制行为的,“ resistance”与
“disobedience,”并没有一指秘密抵制,一指公开抵制的词义上的分工,有的学
者根据词意的微妙差别做了这种区分,但 并不流行或具有权威性(肖阳也承认
Barker 的区分未被普遍接受)。而从中文来说,“抵抗”与“不服从”,从字面
上也并不能看出它们有“秘密”与“公 开”之分,也就是说,究竟选择其中的那
一个中文词来译,从文字上也并不能把这一区分表达出来。

由此引出的另外一个问题是:是否可以把由英文译出的一个中文词,以将其再直接
译回英文将成为一个什么词来作为判断译名的标准?如果两种语言间存在 着严格
的一一对应的关系,可能确实能够这样做。但我们知道,在两种语言之间,能够这
样一一对应的词其实很少。这就使一词多译成为简直无可避免的事情。因 而,比
方说,当我们要翻译一本外文的汉学著作,对其中汉语经典的引文,即使它翻译得
再好,我们也决不敢照直回译,而还是要去找到汉语原著。这不是要说明每 一个
翻译者都知道的译事之难,而是想说明:当我们从事翻译时,还是主要应考虑从外
文到中文这一段,谨慎地根据外文原名选择最贴切的中文译名,而不能过多考 虑
再由中文到外文的回译,或者以这种回译的可能与否作为要求改译的论据。

那么,将“civil disobedience”译为“非暴力反抗”或“非暴力抵抗”,是否在
文字上就完全不通,完全不可能呢?情况也并不是这样。正如肖文所说,
“civil”也有“和平的、文明的”意思,因此将其译为“非暴力”也不是完全不
通;而“disobedience”作为“不从”,也含有“抵制、抵抗、 反抗”之义。合
起来就是“非暴力反抗”,这里虽然拐了一些弯,但是很显然,这样译并不是完全
脱离或有违原义的,不然,不会有那么多译者不约而同地都采取了 这一译法(见
第 245 及注)。

以上所涉的是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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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逻辑,肖文认为:若把“civil”译作“非暴力”,行文表达上就会出现许多
难以克服的麻烦,因为“非暴力”毕竟只是“公民不服从”诸多特征 中的一个,
而且在罗尔斯那里也不是一个核心特征。此外,我们显然有可能对罗尔斯的理论提
出异议,即认为“公民不服从”不必是“非暴力的”,这种观点应当在 逻辑上是
可能的,但译为“非暴力”却使这一观点成为逻辑上不可能。

在我看来:首先,在西方学者那里,像在 Bedau、Wasserstrom、J.Adams、
Berger、Betz、Blackstone、 Childress、Freeman、Lichtman、Power、Haag、
Weingartner、Zashin、Fortas(当然也包括 Rawls)那里,由于他们赞成将“非
暴力”包括在“civildisobedience”的定义之中,从而使“civil
disobedience”可以是“暴力的”的观点确实在逻辑上成为不可能。至于本世纪领
导 civil disobedience 运动的最著名领袖如甘地、马丁·路德·金,更是把非暴
力看做 civil disobedience 的核心,甚至常常直接把两者等同起来。这里的关
键,当然是涉及到对“civil”一词的理解,在这些学者看来,“civil”一 词显
然已经内在地就含有“文明”“和平”“非暴力”的意思,也只有如此理解,只有
把这些意思不可分割地包括在“civil disobedience”要义之中,才能与接受使自
己成为“公民”的“宪法”或“政治法律秩序的总体”这一“civil”的基本含义
相一致。这种理解在 西方学术界应当说是占主导地位的。

这样,在这些学者这里,我们实际上也就遇不到肖文所说的那种“不可理喻”的逻
辑矛盾。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非暴力反抗”一类的译文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让人感
到矛盾,还是能够通行的一个主要原因。否则的话,触目可见的矛盾早就要迫使人
们改译了。

但是,显而易见,由于“civil”并不就是“nonviolent”,由于人们对何谓
“violent”也还是有争议,对“力量”或“强制”在 何种情况下何种程度上就成
为“暴力”经常意见不一,所以,也确有一些学者对“civil disobedience”是否
必须是非暴力的提出了异议。例如,像《国际社会科学百科全书》“civil
disobedience”词条的撰稿人 C.Bay,《观念史词典》该词条的撰稿人
E.Madden,还有 J.Morreall Hare、M.Walzer、Harris,当然更包括激进的
H.Zinn 等,他们都认为在“civil disobedience”的定义中不应包括“非暴
力”,认为应当区别这两者,不主张把非暴力作为“civil disobedience”的一个
要素:否认“civil disobedience”必须是严格非暴力的。在这些学者这里,我们
有时也许就要遇到麻烦,就要出现如肖文指出翻译 Zinn 观点时的那种逻辑困境。
虽然 这种并不经常遇到的逻辑困境并不是完全不可以用某种方式加以适当处理
的,但从严格的学理观点看,翻译时从字面上就区别它们当然是更可取的,这也就
是我们仍 要接受肖文改译建议的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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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谈到逻辑矛盾,肖文可能对我们的中译本第 351-352 页上的一段话理解有
误,这段话在肖文中抄出来是这样的:

“我将不讨论这样一种抗议形式,它伴随着军事行动及抵抗,是一种改造甚至推翻
一种不正义的腐朽制度的手段。从这方面来讨论非暴力反抗行动是没有什么困难
的。如果它达到这一目的的任何手段都被证明是正当的话,那么非暴力反抗显然也
是正当的。”

原文见《正义论》第 363 页:

“I shall no discuss this mode of protest,along with millitary action


and resistance,as a tactic for transforming or even Overturning an
unjust and corrupt system. There is no difficulty about such action in
this case。If any means to this end are justified,then surely
nonviolent opposition is justified.”

肖文批评说:“军事行动”、“任何手段”都使用上了,怎么又还可以称其为“非
暴力”呢?但是,如果我们知道罗尔斯在这里使用的实际上是“公民不服 从”一
词,只要取上文中“非暴力反抗”中与“暴力手段”“军事行动”相矛盾的“非暴
力”这个形容词换成“公民的”,整个段落就不再是一个自我矛盾的“胡 说”
(nonsense)了。

肖文这里指为逻辑上“自我矛盾”的批评,看来主要是根据对文中两个“它”字的
理解,但其中一个“它”字显然是误解了,另一个是看错了。第一个 “它”字,
罗尔斯显然是指有别于“Civil disobedience”的另一种抗议形式——军事抵抗,
他在这段话的前一句,明确讲到“civil disobedience”理论不适用于其它持异议
和抵抗的情况,然后马上就提到“军事抵抗”这样一种形式。而且,我们知道,罗
尔斯是明确地把“非暴力” 定义为是“civil disobedience”的一个主要特征
的,他自然也决不会在这里自相矛盾地又把“civil disobedience”说成是可以伴
随着军事行动或抵抗的。但肖文看来却把“它”误解为是指“civil
disobedience”(我们译为“非暴力反抗”)了,所以他说,如果“军事行动”都
用上了,怎么还可以称其为“非暴力”呢?从而认为这是自相矛盾, 要用“公民
不服从”来更换才不矛盾。但如果这种抗议形式本身就是“军事抵抗”,使用“军
事行动”怎么可能与之矛盾呢?

至于肖文中引用的第二个“它”,我们细查我们的译文,并没有发现有这个“它”
字,这个“它”是肖文添加的,我们的译文是:“从这方面来讨论非暴力 反抗行
动是没有什么困难的。如果达到这一目的的任何手段都被证明是正当的话,那么非
暴力反抗显然也就是正当的。”即如果达到抗议者目的的任何手段(包括军 事行
动)都可证明为是正当的话,那么用非暴力的手段达到这一目的当然也就是正当
的。我们从英文原文也可以看到,最后一句话并没有任何作为代名词的“it” 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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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s”(“它”或“它的”)出现。

所以,这段话无论从译文还是原著,都没有什么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整个段落的意
思也是很明了的,第一个“它”是说“军事抵抗”,第二个“它”则纯属 子虚乌
有。实际上,在罗尔斯这里也是不可能构成这种自相矛盾的,退一万步讲,即使真
有这种矛盾的话,也是原作者而非译者的自相矛盾。因为,按照罗尔斯给 “civil
disobedience”下的定义,“civil disobedience”在手段上是受到严格限制的,
是决不可能使用“任何手段”的,“军事行动”也必然要被排除在“civil
disobedience”之外,它们作为手段不可能与“civil disobedience”相容。

至于学理方面的理由,我是相当赞成肖文的分析的:罗尔斯确实没有像甘地、马
丁·路德·金等“civil disobedience”运动的领袖.或者像 P.F.Power 这样一
些学者那样,把“非暴力”看做是“civil disobedience”的核心要素,他强调的
是这种抗议形式的“公民的”或者说“民主制度下共享的政治正义观”的特征,用
“公民的”这个词是有可能将 他定义的“Civil disobedience”的其它特征诸如
公开的、非暴力的、政治性的、凭着良心违法的等等尽量概括进去的,而用“非暴
力”却没有这样大的概括性,并且可 能有我们下面将提到的与某种特殊宗教原则
联系的偏狭性。

作为一个补充,我在这里想特别强调一下,作为实践、作为运动的“civil
disobedience”与作为学术、作为理论的“civil disobedience”的不同。在作为
一种社会运动的“civil disobedience”中,非暴力精神可以说占据着一个核心的
地位,而且这种精神与宗教有着一种紧密的联系,正是这种宗教性质的精神(甘地
将其称之为 “真理的力量”,马丁·路德·金称之为“基督的爱”)为运动提供
了强大的精神动力。然而,在罗尔斯等学者这里,则有意要使“civil
disobedience”与任何宗教或个人性质的道德原则脱钩(如梭罗的行动及其依据的
道德原则就相当具个人性),要把它处理为一个纯粹的公民与其所在 社会的法律
及权力机构的关系问题,处理为一个纯粹政治的问题。也只有这样使“civil
disobedience”的内涵相对缩小,排除一些属于实践传统的比较特殊的内容,才能
使这一概念的外延尽量扩大,尽量包含所有“公民出自良心的公开违 法”这类情
况,而不管它们依赖何种动力,遵循何种宗教原则或私人道德准则而行动。所以,
我们考虑罗尔斯强调“关于公民不服从的宪法理论仅仅依赖于一个正义 观”,说
我们证明公民不服从时并不求助于“个人的道德原则和宗教理论”,而是相反的
“求助于那个构成政治秩序基础的大家共有的正义观”,以及“如此定义的 公民
不服从不要求一个褊狭的基础,而是依赖于表现了一个民主社会特征的公共正义
现”等等,都是在划定一个范围,在强调要仅仅在政治范围内考虑公民不服从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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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证明问题,仅仅把公民不服从看做一种政治行为,也只有这样,才能超越各种宗
教的和个人的伦理学,为证明公民不服从寻找一个普遍和共同的基础,即寻找一种
“重叠的一致”( overlapping consensus)。这实际上已经预示了罗尔斯后来体
现在《政治自由主义》一书中的主要探讨方向。

总之,我们愿意在肖文所说的学理的层次上,亦即一种如其文所言的一种翻译及其
相应的理解较为“适当”,另一种较“不适当”,很难说得上绝对的“正 确”或
“错误”的意义上接受其批评,将“civil disobedience”的译名由“非暴力反
抗”改译为“公民不服从”。我刚才在此所做的分辨只是想指出,肖文在文字、逻
辑方面的立论及其论据似乎过于 强烈,与他上面总的温和结论并不相称。“非暴
力反抗”的译法并不是完全“不可理喻”和“自相矛盾”的。

肖阳在文章中还写到:“由于两个译本都将‘Civil disobedience’译成(或理解
成)几乎同一个中文词(‘反抗’与‘抵抗’在中文里的意思无大差别),而就我
所知,大多数中国人实际上似乎也确实 将‘公民不服从’等同于‘非暴力抵
抗’,并进而望文生义,认为仅仅‘非暴力’这一点就足以保证其不服从行为的正
当性。”并接着在这段话的注释中写道:“我 在这里当然并没有暗示两个译本的
译者一定有此类观点。但众所周知,这种‘等同观’的确是相当普遍的思想,而译
本的翻译至少可能助长了这一思潮。此外,如伽 达默尔所有力地论证了的,任何
翻译都是一种理解或解释,而澄清我们在理解罗尔斯时那些深刻的前见或偏见显然
是很有意义的。”

肖文在此所提出的问题确实是一个更引人入胜的问题:即为什么会那样译或不这样
译?为什么那么多译者,在相当长一个时期里都不把“civil disobedience”直接
了当地译作“公民不服从”,而是译作“非暴力反抗”(或“非暴力抵抗”、“文
明的抵抗”、“平民违抗”)呢?确实,从字面 看,“civil disobedience”最
简单、最直接、最便捷的译法就是“公民不服从”了,但为什么人们却几乎不约而
同地都不这样译呢?

一个初步的解释也许是:在中国实际上并没有过如西方学者所定义的、典型的
“civil disobedience”这样一种实践和运动,不仅历史上没有,进入近代以来也
没有。甚至不仅没有这样一种运动,可能连进行这种运动的社会和精神条件亦 不
具备。这一概念对国人来说还是一种相当陌生的东西,于是,他们常常只能利用自
己已有的经验来试图理解,用自己比较熟悉的东西来说明自己比较生疏的东西。
于是,在以往暴烈的反抗与现在这种在忠诚法律的范围内违反法律的抗议行为之
间,“非暴力反抗”就可以起一种过渡的作用,做一种衔接的桥梁,甚至在某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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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 上,这正是抓住了一个过渡时期的实质;抓住了一个从原先的几乎任何变革都
伴随着暴力和流血的社会,转向一个将主要利用法律手段来进行变革的法治社会的
过渡 时期的实质。另外,“非暴力”也确实很深地触及到一切政治行为和社会运
动内在的道德层面和价值层面,实际上,人们也更多地是通过运动和实践,而非理
论学术 来认识公民不服从的,而在本世纪这种运动中,深深起作用的正是这种非
暴力的精神。

所以,如果我们不以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误译就轻易地否定它和忘掉它了事,而是注
意探寻我们在理解“Civil disobedience”时的那些深藏的先见,我们一定会得到
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结果。

无论如何,肖阳的文章不仅纠正了一个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的不很恰当的翻译,而
且启发我们反思自己一些预置的偏见。在今天看来,将“civil disobedience”译
成“非暴力反抗”,不论出自何种原因或理由,都显然不能够准确地表达“civil
disobedience”的原义,不利于揭示不同概念间的差异,也不利于我们进行进一步
的学理探讨。所以我愿欣然接受“公民不服从”这一新译名,并希望 更多的人都
来使用这一概念,分析它、讨论它、熟悉它,使之渐渐成为一个真正在我们的学术
中富有活力、并且约定俗成的重要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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