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萧阳先生的《安提戈涅》 ——徐友渔文章中提到的那份

《世纪中国》网，2001 年

作者：【snoopy 】修改次数： 0 次
发言内容：
Snoopy 按：五月份的同一天，读到了李猛先生发在《书屋》2001 年第 5 期上的
《爱与正义》和陆建德先生发在《中华读书报》上的《安提戈涅的天条》，由
此自然想到了不久前在徐友渔先生《哈贝马斯在中国》一文中读到他的朋友萧
阳先生十余年前也写过一份“安提戈涅”。这么多的“安提戈涅”一下子凑到
一起，难道仅仅是偶然？于是非常想找到萧阳先生的那个文本。“功夫不负有
心人”，最终在于奇小姐的指点下，于朱正琳先生那里找到了这份东西。烈日
炎炎之下，朱先生在新闻电影制片厂门口将它交于我，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作者的态度是矛盾的；这里有他本人的许多反思。”

待我细看，惊喜于今天我们讨论的许多问题、问题的许多角度，在十余年前萧
阳先生的这份东西中已经得到了完整的体现。作为悲剧，萧阳先生也能保持住
那样一种崇高的语言风格，非常难得。

安提戈涅(三幕悲剧)

萧阳

剧中人物(出场序)

海蒙——安提戈涅的未婚夫，国王克瑞翁之子。
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的女儿，克瑞翁之甥女。
克瑞翁——忒拜国王，安提戈涅与伊斯梅涅之舅父。
伊斯梅涅——安提戈涅的姐姐
大臣，士兵若干。


第一幕

(布景简洁。舞台上有两根圆柱。在圆柱后面暗影处，隐约有两排石阶，演员均
坐于台阶上
，并从此处上下场。演员可着现代日常装束。幕启时，黑暗中传来有人呕吐的
声音。灯光渐亮。)

海蒙(以下简称海)：天啊!亲爱的，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亲爱的!(说话时手足
无措地
用手抚安提戈涅的背，倒一杯水灌给安，把水弄得到处都是。)
安提戈涅(以下简称安：)我喘不过气，我喘不过气来。
海：我去把窗子打开。
安：(突然高喊)关上!千万别打开!
海：好的，好的，我们不打开，不打开。亲爱的，来，漱一漱口，好吗?(安漱
口)
安：我受不了这气味，海蒙，再也受不了了。
海:什么气味?(使劲嗅了嗅)什么都没有啊。(将安拥有怀里，安抚她。)
安:腐臭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味。(把海推开)你的衣服上全是!
海:(拉住衣服嗅)波斯香水。早目起床时洒的。再也没有别的味道了。
安:腐臭的味道。他的尸体爬满蛆虫，在阳光下曝晒，秃鹰飞啄他的眼珠。整个
忒拜城都是他腐臭的味道。这座邪恶的城市，众神的惩罚已经降临。我要去了，
我必须去，把我的哥哥葬在黄土下。
海:你不能去。求求你，千万别去。
安:我必须去。
海:父王已经颁布法令，波吕尼刻斯，你的哥哥，勾结外敌，侵犯城邦，任何人
1
不得掩埋这
个叛乱者的尸体。
安:他是我的亲人，我有义务埋葬他，这是众神颁布的法令。
海:他是城邦叛徒，我们的敌人。
安:他是我的亲人。
海:你从未爱过的亲人!你不喜欢他，你亲口说过的，还记得吗?不止一次。
安:是的，他不是一个好哥哥。
海:那么，为什么?为什么?
安:什么为什么?
海:为了一个你不爱的人，违背法律?父王从来说一不二，你会被处以极刑的!
安:我不是为了感情违背法律，我是为了神的法律违背城邦的法律。我爱他，或
者不爱，毫
不相干。他是我的亲人，他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这一点就够了。我只问我自
己一个问题：此时，此刻，我最高的义务是什么?神加诸我头上的义务是什么?
“汝当为死去的亲人举行葬礼!”我只听从这一个命令!别的什么都不需考虑。

安:是的，包括。
(静场)
海：你爱过我吗?
安：别这样，海蒙。
海：回答我的问题。
安：(停一会儿)还记得我们逻辑课上学过的三段论吗?
海：凡人皆有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有死。
安：凡人皆有为死的亲人施葬礼的义务，我的哥哥是我的亲人，所以我有为他
施葬礼的义务。
(静场)
海：你不去，你的姐姐伊斯梅涅也会去的。(嘲笑地)她的逻辑课学得比我们俩
都好。
安：她去了我也要去!关键在于，神的意旨要由我来执行，这是我的命运。(扶
住海蒙的双肩，盯着他)海蒙，神的命令是绝对的，不允许任何别的考虑 。海
蒙，原谅我身不由已，不得不去。
海：你会死的!
安：一只麻雀，没有天意，也不会随便掉下来。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
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早晚都是死，早一点，晚一
点，又有什么关系。
海：我离不开你，安提戈涅，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冲动地扑向安，拉下她的
衣服，吻其
洁白的乳房。安不为所动，如雕像一般。)我爱你，你爱你……你的身体，这么
美，这么……美……(泣不成声)
(静场)
安：它也会腐烂，散发臭气，象我哥哥一样，你吻过的地方(两手拉开上衣)会
有又肥又白蛆虫，爬进爬出……它们正啃咬着他的尸体积……(哭)。(两人拥抱
在一起，海吻安，安变得非常激动，猛然推开海)不，别这样，别这样。
(静场)
还记得，那一次。你把从树上捉来的一条虫子，扔进了我的脖子时候?
安：那是我父亲死后，我们结束流浪，回到忒拜城的时候。我吓得尖声大叫，
乱蹦乱跳，不小心一脚踩着了它，又肥又白的，立刻踩成了一滩绿水。
海：那一天晚餐时你突然呕吐起来。
安：在上菜汤的时候，吐得满餐桌都是。
海：父王大发雷霆，你离席就走，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找你。
安：我在花园的池塘边。(回忆地)池水深不见底，远处隐约有人说笑的声音。
突然，整个城市都为我安静下来。我明白了一切。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当它重新出现时，一切都已改变。我第一次用神的眼光看这个世界，从永恒的
视角来看，你明白吗?你看过吗?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人不过是虫子，命运
一脚踩下去，就是一滩绿水，不管你是国王还是士兵，是公民还是奴隶，到头
来都是一滩绿水。肉体会朽坏，人的一切都会消失。这就是人的命运。我终于
看到了真相，世界的真相。
海：这不是真相!爱人会消失，爱情却是永恒的，肉体会朽坏，我们的灵魂都是
2
不朽的。灵魂……
安：(打断海)拔出你的剑来!
海：做什么?
安：拔出你的剑来!(海拔剑四顾)
安：打开我的身体，划开我的胸膛(挺身逼进海，海反退，剑掉在地上)来呀，
把灵魂指给我看!除了骨与肉，血与水，白花花的肠子，随时会拒绝跳动的心脏，
还有什么?告诉我，还有什么?
海：你什么都不相信!你不相信灵魂!你不相信爱情!
安：我渴望相信。我努力过!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我想要相信!(回忆地)在我
看到真相的那一个晚上，我曾冲着天上的众神喊：人不是虫子!我拒绝这一命运，
我不承认这是真相!我对自己说：我必须找到它才行，找到一条战胜的道路!我
必须羸，人在死亡面前必须赢!我觉得我以前的日子全都是白活了，我恨不得用
整整一生的时间来找到它。我试过一切。我试过相信人有灵魂，我相信过毕达
哥拉斯——愿这老头安息——他的灵魂转世理论。没过多久，我念到塞诺法涅
斯的那首诗，我还抄了一首给你。
海：哪一首?
安：据说那天天气好，
毕老头无事到处跑，
有一条狗被人打得汪汪叫，
他动了怜悯心，开口便劝道：
“住手吧，别打了。这是我朋友的灵魂，听得出，是他在叫。”
(安神经质地笑起来。)
不用说，我的信仰又破灭了。告诉你吧，没有希望。人命定无路可走，除了一
条，那就是：变成神，人只有成为神才能战胜。但是人成不了神。人只能成为
神手中的工具，执行神的意旨，成为它宇宙的总设计中的一枚棋子，只有通过
这一种方式， 也只有通过这一种方式，人才能战胜!原谅我，海蒙，我爱神就
不能爱你。
海：你能的!我的安提戈涅，爱情会改变一切。相信我，神做不到的事情，爱情
能做到。神
不爱人，正如他们从未爱过这个世界。爱只属于必朽者，永恒不死者不会爱!只
有人才能爱人。凭籍爱，我们能战胜一切!服从爱的命令吧，而不是神的命令!
一旦你爱了，所有光明的大门都会为你打开。
安：亲爱的海蒙，你的爱情，我很感激。请原谅，我不能回报。被爱是一回事，
爱是另一回事，你爱我，并不能使我同样爱你。原谅我吧。也许被爱得太多，
我已不知如何去爱。我的双眼承受不了光明。这一身的臭皮囊只让我老得肮脏。
我渴望的是遥远的深深的海底，在永恒的黑暗里倾听震耳欲聋的寂静，纯粹的
寂静象尖玻璃划过钢刀一般。在这纯粹的寂静里，我渴望我的身体化为无数微
小的尘粒。
海：(猛地抱住安，激动地吻她，抚摸她，流着泪)可怜的安提涅，我爱你，相
信我，相信我吧!我可以为你去死!
安：我的海蒙，噢，我的好海蒙，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静了一会儿，听
任海蒙抱着
她)我要去了，海蒙。
海：(自言自语一般)你说什么?
安：原谅我。(海再一次拉住安的手臂，动作强烈，仿佛要把她摆碎片。他将她
拉向胸前，长久地注视着，然后突然静止松驰下来)
海：(非常平静地)你去吧。
(安下场，中途回望一眼。)
(海立于舞台中央，独自微笑着。当他看他地下的剑时，他的微笑消失了，我象
雨滴消失于海水。他慢慢拾起剑来。灯光渐暗。幕落。)

第二幕

(布景与前幕同，只是在舞台右侧增加了一个国王的宝座。克瑞翁两手支额坐于
座中。)

3
克瑞翁(以下简称克)：记忆女神与宙斯的女儿们，庇洛斯的诸位缪斯，请听我
祈祷。请赐给我天神手中我应利润的那一份福祉，请让我得到公正廉洁的好国
王的名声。让我对朋友们和蔼，对敌人们凶狠，这些人看我可敬，那些人看我
可恨。恋爱中的人向爱神求助，忒拜城的保护神啊，我则向你们祈祷。感谢众
神，这一次忒拜城大获全胜，叛乱者横尸郊野，转危为安。天上的众神啊，请
你们继续眷顾忒拜城，象爱神眷顾恋爱中的人。我爱忒拜，忒拜城就是我的心
上人。为了她我愿意牺牲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天神啊，请给我勇气，当我不
得不这样做的时候。(克仰天默祷。稍后一大臣上。)
大臣：伊斯梅涅求见。
克：让她进来。
伊：(上场)亲爱的舅父，尊敬的国王。敌人溃败，我们获胜，民众皆大欢喜，
正在举起酒杯痛饮，庆祝胜利。不过，尊敬的国王，我举起酒杯时，却不禁要
黯然神伤。您昨天颁布法储令，不许人掩埋波吕尼刻斯，我不幸的哥哥。他引
狼入室，背叛城邦，如今横尸野地，也算罪有应得。既然命运已经大大地惩罚
了他，我还要恨请国王恩准，让我将他的尸骨安葬。
克：亲爱的孩子，我既已为一国之主，就不得不公正执法，不偏不倚，决不可
自己破坏自己亲手立下的法令。恐怕我不能答就你的请求，为价钱开此先例。

伊：我尊重法律，如同尊重我的长辈。我是想要恳请您修改或者撤回这条法令。
您有这权利。忒拜城里最有智慧的老者也对我说，此法过于严酷，不合传统，
有悖情理。
克：法令即出，驷马难追。
伊：修改法律的先例，翻开忒拜城的历史，举目皆是。(停一下)尊敬的国王，
请您应用您的勇气，智慧与判断力，修改这一条法令。因为，如果说没有确定
性，法律是跛足的话，那么没有智慧，法律就是盲目的。尊敬的国王，我相信
芯拜城未来的公民们一定会记起您今日的勇敢，审慎和决断。
(两士兵上)—
士兵：报告国王，有人往波吕尼克斯的尸体上洒土，被我们抓起来了。
克：斩首。(士兵欲走)回来。(略微沉思)给我带上来。
(两士兵与安提戈涅上)
伊：妹妹!(欲动，又止)
克：(从座上惊起，镇定下来后对士兵们)退下去。(士兵下。静场)小安提戈涅!
你在那儿干
什么?
安：我要给我哥哥施葬礼。
克：小娃娃!这不是在沙滩上玩土，你这是在往我眼里撒沙子!
安：我没有往你眼里撒沙子。
克：你不知道法律禁止给叛乱者施葬礼吗?
安：我知道。
克：(盯着安看了一会儿)孩子，你有多大了?
安;十九。
克:你已经是公民了。公民!你懂吗?你不知道公民有守法的义务吗?
安:我知道。
克:你知道十九岁是什么意思?意谓着你快要做我儿子的新娘了!是的，这没有。
但是，它也
意谓着你的一切行动，你都要负起责任。你懂吗?
安:我懂。
克:那么，孩子，你以为，克瑞翁舅舅会为你网开一面?
安:我没有样想过。
克:永远也别想。(坐回座上)那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违犯城
邦的法律?
安:我没有违犯城邦的法律。
克:胡说!
安:这条严禁埋葬死者的法令违背了天神的不成文法，它已不再是一条法律!(庄
严地)因为
，神的法律高于城邦的法律，它是万国万民皆应遵从的，永恒的律令。没有任
何人间的法律可以逾越它。
克:不对，不对!这条法令当然还是法律，在你说服城邦改变这条法令之前，
4
“不得掩埋叛
乱者”就是一条法律。你必须服从!只要你身在忒拜，你就有服从的义务，除非
你远走他乡，它才没有约束力。
安:就算它是法律，就算我应当服从它，可我也做不到!我就是不能够!
克:那会有什么困难?只要你别在死人堆里玩土。你可以去干任何事情，去神庙
欣赏悲剧，
或者呆在海蒙身边，绣你出阁的嫁衣。做什么不好?
安:我的良心不允许。
克:法律不问良心，良心这玩意儿太微妙，太不确定，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解释。
法律需要
确定，因为城邦城要秩序，秩序需要守法的公民。守法的公民不问良心。
安:当然要问。
克:那结果可就太糟了!(停一下)我问你，假设这儿有一条法律，你为什么服从
它?因为它符
合你的良心?
安:是的。
克:错了!我们服从一条法律，只能为了一个原因，那就是：它是一项法律。除
此之计，不
能有任何别的考虑 。如果我是因为它符合我的良心才服从，那么，凡度不符合
我的良心的法律，我就会不服从。到头来，任何人可以破坏任何法律!良心，良
心，多少不服从假汝之名而行!(停一下)好公民不问良心，好公民只做法律允许
的事情，不做法律不允许的事情。孩子，你当明白，城邦就象一艘船，没有守
规矩的好船员，就会触礁沉没!城邦兴亡，全赖公民好坏!
安:在神的眼里，我是一个人!不是公民!人首先要做一个好人，其次才是好公民!

克:(微笑)庇塔科斯说得好：做好人难，只有神有这特权。看看你周围的人，有
几个是好人
?任何人不走大运不可能变成好人。稍一倒霉就会变成大坏蛋。能否做一个好人，
手脚和心思都造得端正，人自己决定不了。为神所爱，走好运才能成为好人。
我从不把这有限的一生寄托于空虚的希望，追求不可能的事情。我不爱挑剔，
人要真正完美太难。人虽不好，只要不做违法的事情，懂得什么是有利于城邦
的正道，我就不对他挑剔，因为糊涂虫为数太多，只要不和叛乱者同流合污，
就是好样的。如果谁视城邦和公众的利益高于一切，他就是我的朋友，我就要
张开双臂拥抱他。谁英勇杀敌为祖国不受奴役而战，他的胸膛和有圆脐的盾牌
都从前面被扎破刺穿，双手握着流血的肚肠倒在沙场，谁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我就要把最崇高的荣誉加在他的头上。
安：(平静地)在神的眼里，人的荣耀转瞬即逝，英雄与懦夫，临了都是一杯黄
土。城邦将消失，国王会下台。我不关心政治，这些尘世中暂时的事情，于我
毫无意义。(仰首望天)我只对永恒负责。(转向克)不幸的国王，我知道，你身
居要位，不得不克尽职守，我不怪你，或杀或砍，随它去吧。
(静场。)克双手支额沉思良久
克：(头也不抬，突然地)走吧，赶快走!
安：你要放了我?
克：但是向我保证，你再也不去那儿撒土了。
伊：好妹妹，答应他!
安：这不可能，我必须去。
克：我要放你一条生路!你明白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安：如果条件是：不去埋葬我的亲人，那么，我拒绝这条生路。
(克死死盯着安。静场)
伊：尊敬的国王 ，妹妹年幼无知，性情倔强，请让我来劝劝她。恳求您一定恩
准我的请求。克：来人。(两士兵上)把她们两个……给我看守起来。(对伊)日
落之前给我回话。(安扑进
伊的怀里)
伊：妹妹。
(灯光渐暗。幕落。)

第三章

5
(布景与前幕同，舞台后方黑色的帷幕现在拉开，现出一片蓝天，映出坐在舞台
后方其它演
员的剪影，他们的作用类似希腊悲剧中的歌队，是整个事件的见证人。幕启，
灯光渐亮，安与伊相拥立于舞台中央。)

伊：妹妹你真让我为你担心!好妹妹，听姐姐的话。别再固执了，好吗?你又不
是不知道舅父的脾气，别再触怒他了。
安：我并不想触怒他。
伊：他现在正在气头上。妹妹暂时先答应了他，等我来说服他。我也请了许多
大臣和城中长者，帮助我们，说服国王改变他那条不合情理的法律。
安：他不会改的。
伊：我们必须先作这样的尝试。不行，就再试别的。不过，象妹妹那样的举动，
只能是最后的选择。耐心一点妹妹别那么急，一切最终都会实现。
安：这一切，我现在就要。(缓和下来)姐姐不必劝我了，我决心已定。为了我
的信仰，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伊：可你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代价吗?把你年青的生命献给冥王!把你的亲人留
在痛苦里!你
并不明白生命真正的份量。
安：我知道死亡的份量。
伊：你也不知道。你以为死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安：姐姐，你让我觉得，做一件理应去做的事，却好象是一桩罪过。
伊：死者既已在冥府找到他们的归宿，活着的人，一边用适当的哀思悼念他们，
一边也不应忘记了我们自己的本分。
安：我们的本分是让死者得到安葬!
伊：妹妹，我和你是同样的心情。昨天夜里，我和你一样不能入睡。我仿佛看
见哥哥正赤裸裸躺在西斜的月光里，一想到无数杂草正在他脚旁生长，我就忍
不住流着泪坐起来恨不得立即飞到他身边。但审慎与智慧女神阻止了我。我很
清楚，这样做，只会换来法律的严惩，在死者身边增加一具尸体，让活着的人
为我忍受悲痛的折磨，。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对于我自己的生命——神所赐
予的最宝贵的礼物——有义务珍重爱惜。我不停地问自己：究竟哪一种义务更
崇高：为死者而死，还是为生者而活?是服从天神法律，还是服众城邦的法律?
是要天上的正义，还是要地上的正义?或者这两种相互冲突的义务竟是同样的崇
高?然后，我就再考虑，怎样行动才能两全其美?如何才能找到一条妥协的中间
道路?
安：没有这样的中间道路。你或者去了或者没去。尽了义务或者没尽。(犹豫一
下)姐姐，我不喜你这样，瞻前顾后，左思右想。象一个小心盘算的商人!事情
本来很简单，你只需扪心自问：我的本分是什么?我对众神的义务 是什么？然
后，径直做去，就完了。
伊：(激动地)我的小妹妹，不是事情很简单，是你的头脑太简单!人的义务何
止一条，就象天上的众神岂止一个。众神之间从来战争不断，而人类就是他们
的战场!你服从这一个神就会触怒那一个，而愤怒的神会把人拉扯成碎片。妹妹，
你唯有依靠审慎与妥协，才能让所有的神皆大欢喜。你不得不仔细盘算，我们
的行动可能导致的所有后果。象个商人，又何仿?
安：(不耐烦地)好了，好了，不必诡辩，你直说好了。不就是怕死嘛。还找出
那么多说辞作借口，你就是害怕承担对死者神圣的义务!
伊：妹妹!(无奈地摇头)对生者的义务同样是神圣的!
安：(叹一口气)我不明白，世上没有生者，有死者。我们都是要死的。
伊：(雄辩地)但人首先要活下去，就象我们窗前这棵大树那样活下去，生长，
向上，领受阳光，枝叶繁茂，有一天，长成为健壮的母亲，妹妹，那时候你会
明白我的每一句话。是的，死亡最终会来临，但死亡不是要去战胜的，要死，
就要象一棵树那样，自自然然地倒下。(抓住安的手)好妹妹，别让你的双眼死
死盯盯冥府的大门不放。你难道不想和海蒙有一群孩子吗?他是那样地爱着你。
当孩子们在橄榄林中游戏时，你会在一旁幸福地笑了声来?
安：为了天神永恒的正义，我愿意牺牲这一切，包括献出我的生命。
伊：(沉吟半晌)你献身的姿态又有何意义，如果这姿态与爱没有半点关系?
安：(强硬地)姿态本身就是意义。
伊：我只能称它为〈表演〉。你并不爱我们的哥哥，你爱的是你自己正义的姿
势。你想以你
6
的姿势赢得不朽。你的行动并非出自对具体生命的同情，而是对抽角原则狂热
的激情。妹妹，苦难与牺牲本身没有价值，无论其姿势有多美!(见安低头不语，
遂热情地)好妹妹，让我们结束这场玄学论战吧，回到具体的问题上来。我这就
去见国王，我要告诉他，你这一方已作出适当的妥协，国王理应有相应的退让。
我会尽我所能，说服他修改或收回法令。
安：我绝不妥协。
伊：妹妹!你……
安：我已厌了。不想再谈。我对你那一套玩意儿烦透了。你别管我。你走你的
光明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停一下，暖和地)在永恒的黑暗里我的骷髅骨碰着
你的，或许会粲然一笑。
(静场)我在等待我的毁灭，它就要来了。(静场。伊痛苦地低头无语。安作出优
美的向上欲
飞的姿式，头上场，对着虚空)我把我交你了。

(灯光渐暗，灯光重亮时，景与第二幕时同，所有演员均一袭黑衣。克坐于王
座。)
克：(对侍立一旁的大臣)传伊斯梅涅。(大臣下，伊上)我希望你有好消息告诉
我。
伊：这不是一个消息，而是一桩常识：世上太多事情，人力无法控制。有时，
我们以为事情因人的意志而变化，其实都是命运在后面操纵。我无法改变安提
戈涅的立场，只好再到你这里来试一试运气。
克：你的运气不错。宫里许多人凑巧与你观点一致，他们整天在我耳边聒噪，
凑巧我的心情舒畅，所以，我已决定修改法令，只让叛乱者曝尸三日，三日以
后，准允收尸。
伊：何不今日即允许收殓，同时，颁布文告，谴责叛乱者的罪行，指明：完全
是由于顾死者亲人的悲戚以及对传统神律的尊重，方才宽怀大度，收回前令。

克：不可得寸进尺，我已作出太大让步。我不会收回法令，否则，会有更多的
人要求，收回更多的法令。直到我无处可退。
伊：您过虑了。(想了一会儿)好吧，这样也罢。那么，我这儿就去接安提戈涅
回家。
克：不行，我不能放过她。不尊重法律者不能不受到惩罚。放掉她，岂不在鼓
励不服从?
伊：安提戈涅的不服从，是一种良心不服人。
克：抢劫犯还说自己是杀富济贫呢，也是什么良心不服从?
伊：两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克：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伊：请运用您的判断力，就会一目了然。比如说，安提戈涅的行动是公开的，
并且她愿意承担由此导致的一切法律后果。她没有偷偷摸摸地干，然后悄悄溜
走。她准备接受惩罚的姿态，保证了她动机的纯洁，那就是说，她的确出于任
何人类天生秉有的良心，才不得不违背法律。我恳请国王，全面考量，作出大
智大勇的决定，立即放了安提戈涅。
(静场。克从宝座站起，来回焦虑地走动)不。
克：(绝望地)国王!
(两人呆立不动。长时间的静场。舞台后方黑色帷幕缓缓拉上，灯光亦以慢速渐
暗，士兵甲
以慢速上场)
士兵甲：报告国王，安提戈涅悬梁自尽。(静场)
士兵乙：(亦以慢速上场)海蒙在安提戈涅的尸体旁举剑自刎。(静场)
大臣：(亦以慢速上场)王后悲痛欲绝，吞金而亡。(静场)
(克缓缓双腿跪下，双手掩面，伊低垂着头静立不动。舞台后方相当于歌队的演
员缓缓起立
，所有演员静穆不动，歌队此时开始吟诵)
歌队：当我们等着看一个凡人的结局时，
且不要说她幸福。
凡事皆有定数。
没有人知道他自己的行动，
会导致好的还是坏的后果。
7
往往她想做坏事却做了好事，
她想做好事却造成坏结果。
人类不能自由选择
是要繁荣昌盛，还是毁灭一切的战争
云此时飘临西天彼刻又飘临东方
骄妄的人类干着蠢事，自己却不知道
而天上的神明已定下结局，无人能逃。
(众人静穆呆立，长时间静场*)

剧终
一九九 0 年初稿
一九九三年定稿

*剧中部分字句改编自水建馥译《古希腊抒情诗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八)，特此致谢。